辛稼軒,就其一生之人品事功而言,可以「人中之傑」譽之;就其作品而言,《稼軒詞》凡六百二十餘首,無論其量之多,其質之優,皆足以雄冠南宋,誠可謂「詞中之龍」(陳廷焯《白雨齋詞話》卷一)。若綜合並觀,則他確實把中國傳統士大夫「有為有守」的道德生命與「文章事業」的不朽價值發揮到極致。正因為稼軒的「文章」中,有他念茲在茲的「道德」使命寄寓其中;也就是他的藝術作品是根植於現實生活的土壤,是個人真實生命的投射與昇華;所以千載之下讀之,每能透過文字藝術的接引轉化,被引領進入一個真善美的世界:危時厄運所激盪出的風雲之氣和英姿颯爽的鬚眉氣概相互輝映,跳躍動盪於字行間,形成一種悲壯而浪漫的審美風格,具有無盡感發、滌蕩人心的藝術效果。「須信此翁未死,到如今凜然生氣」(〈賀新郎〉)。這句話恰是稼軒對自己畢生心力經營的「壯詞」所下的最好註解。 《稼軒詞》的成就,可從以下三方面來看: (一)就稼軒在詞史的地位言: 東坡於北宋詞壇獨崇氣格,箴規柳、秦;詞體之尊,乃自東坡始。南渡而後,稼軒崛起,將斜陽煙柳,故國月明之思一併融入詞中;由於他專力為之的態度,加上高卓才情的經營,「豪放」詞風乃趨於成熟定型。自此,「性情所寄,慷慨為多」(陳洵《海綃說詞》)便成為「豪放」詞之家法,一時文章豪傑,皆奉稼軒為祧廟。這群鐵血男兒不約而同地於詞中發出慷慨金石之聲,豪放詞風因而鼓盪流行於南宋詞壇,「豪放詞派」終如異軍突起般形成。詞家「婉約」、「豪放」兩派詞風乃相對成為兩大審美範疇,於詞壇並軌揚芬。若不是稼軒「背胛有負」、(陳亮〈辛稼軒畫像贊〉)、「才氣橫軼」,則不足以高舉「豪放詞」之大纛,承擔此一扭轉風氣之歷史重任。 (二)就稼軒個人藝術成就言: 辛棄疾一方面以身世家國之題材入詞,以「英豪鬚眉」取代「綺羅薌澤」,於詞中「揚眉吐氣」,縱橫捭闔,開拓了詞體雄奇擴大之詞境。另一方面,又借鑑婉約詞的一些創作技巧,以婉約詞中常見的柔美意象,反映時代風雲,抒發個人壯懷;「以雄豪之氣驅使花間麗語」(吳熊和《唐宋詞通論》),因而形成剛柔相濟之獨特「豪放」詞風,為詞體開拓另一種新的美學意境。至於其藝術構思之奇情壯采則出於他「不能以繩尺律之」的膽識魄力;才大如稼軒者,實為曲內縛不住者。前人評稼軒詞曰:「詞有格,《稼軒詞》若無格;詞有律,《稼軒詞》若無律。細按之,格律絲毫不紊。總由才大如海,只信手揮灑,電掣風馳,飛沙走石,真詞壇第一開闢手。」總之,稼軒之詞,已臻「道」與「藝」的高度融合境界,其勇於開拓之精神與典範樹立之功,大有「壓倒古人」(田同之《西圃詞說》)之概。周濟《介存齋論詞雜著》曰: 稼軒不平之鳴,隨處輒發,……其才情富艷,思力果銳,南北兩朝,實無其匹,無怪流傳之廣且久也。……後人以粗豪學稼軒,非徒無其才,並無其情。稼軒固是才大,然情至處,後人萬不能及。 此說極為愜當,稼軒之藝術技巧容或有轍可尋;然而他那「風節建豎」處(劉熙載《藝概‧詞曲概》),則非一般性情歉然者所能企及,無怪乎詞評家每以「稼軒不可學」諄諄告誡,唯恐稍一不慎,便淪為東施效顰之譏。 (三)從美學意義言: 西方詩人雪萊說:「詩人是一隻夜鶯,棲息在黑暗中,用美妙的歌喉唱歌來慰藉自己的寂寞。」(〈為詩辯護〉) 中國詩人的美學修養,同樣是講個人內在孤獨時刻的狀態;因為只有在面對真我的時刻,才是屬於審美的我,美學意義的我。中國知識分子的終極關懷本來就不是作官,而是致力於「自我」的完成。當現實的挫辱仍無法使他們改弦更張,阻擋不了他們不惜以全生命奔赴理想時,那便是一種「浪漫」而動人的生命價值呈現;所達到的境界,是一種「自由」的境界。正如屈原毅然投江,縱身一躍的剎那,汨羅江畔便反映出一個悲壯的「美的身影」;他把生命意義轉化提昇為一種「節操典範」,足以震撼、淨化人心。朱光潛說:「美感活動是人在有限中所掙扎得來的無限,在奴屬中所掙扎得來的自由。」把「美感活動」運用在生活中的,就是把「人生藝術化」;人生達此境界,也就進入「審美境界」 。 就稼軒而言,他的「美感活動」便是用「詞」這種藝術形式來記錄那屢仆屢起,悲欣交集的生命歷程;換言之,《稼軒詞》是他藝術化的心靈獨白,也是他的「美感經驗」的呈現。這裡面有言志的、倫理的、寫實的大我關懷;也有抒情的、浪漫的主體意識抒發;兩者交融激盪出一種動態的、壯美的、崇高的「豪放」藝術風格。只是,比起積極昂揚的盛唐「氣象」而言,這股「豪放」詞風,雖然同樣是「有血痕」,「無墨痕」(賀貽孫《詩筏》評唐詩語)但畢竟挾帶了更多嘶啞沉重的嘆息,少了一份美好的憧憬與期許;所呈現的是「夕陽冉冉春無極」之遲暮美感,而非「日出江花紅勝火」的燦爛昂揚。 若以「流派」而言,「豪放派」僅限於有宋一代;若以「風格」論,則「豪放詞」可以出現在唐以來各家的眾多作品之中;也可能只是一家作品中的部分作品而言。本論文以「稼軒豪放詞風之美學研究」為題,乃針對《稼軒詞》中以「豪放」風格為主的作品作一探究分析,非其全集之研究。於此先對詞體之「豪放」風格作一說明。 「豪放」是一種涵義極廣的風格類型,與它相關的形容詞彙有雄豪、豪邁、沉雄、蒼勁、勁健、雄渾、慷慨、激昂、清曠等;同樣都屬於「豪放」這一審美範疇。「豪放詞」指的是具有豪放風格的詞章,並不限於少數豪放派詞家的豪放之作。如李清照詞被王士禎目為「婉約」之宗(《花草蒙拾》),然其〈漁家傲〉「天接雲濤連曉霧」置諸「豪放」之林,亦屬能品。辛稼軒為南宋豪放詞之宗主,然詞集中「穠纖綿密者,亦不在小晏、秦郎之下」(劉克莊《辛稼軒集序》)。所以「風格」要因人、因時、因地求。 再者,「豪放」常與「婉約」對舉,「豪放」呈陽剛之美;「婉約」呈陰柔之美。一是「關西大漢,銅琵琶、鐵綽板唱『大江東去』」;一是「十七八女郎,執紅牙板,歌『楊柳岸,曉風殘月』。」(《歷代詩餘》引俞文豹《吹劍續錄》)十分形象地說明了兩者間風格之差異。人們也習慣從對立的意義上去理解二者之別。但這兩個審美範疇之間並非壁壘分明,毫無交集;「豪放」與「婉約」在不少方面有其相通相融之處,但也因而增添了詞的創作複雜性和風格的多樣性,詞的美學意蘊也因此更加豐厚與雋永。稼軒豪放詞之所以「不主故常」、「隨所變態,無非可觀」(范開《稼軒詞甲集序》)其機在此。 就題材而言,一千多年來豐富多采的創作實踐證明,有些題材如:詠物懷古、送遠贈別、山水景觀、感時傷逝等,豪放詞、婉約詞都能運用。清人沈祥龍說:「詞有婉約、豪放,二者不可偏廢,在施之各當耳。房中之奏,出以豪放,則情致少纏綿;塞下之曲,行以婉約,則氣象何能恢拓!」(《論詞隨筆》)他認為豪放、婉約各有其題材領域,不可逾越。然而驗諸事實,此說卻又不盡周全。如歐陽脩〈踏莎行〉「候館梅殘」,景物柔美,情感婉轉,是婉約詞中名篇;辛棄疾的〈鷓鴣天〉「唱徹陽關淚未乾」則寫景壯麗清雄,境界闊大,為其豪放詞之佳構;二者風致不同,卻同樣是寫「送別」題材。因此,題材不是決定風格的唯一因素。 其次,就藝術表現而言,「豪放詞」往往借鑒「婉約詞」的創作技巧,以「婉約詞」中常見的一些柔美意象來反映現實,抒發時危心苦之音,從而創造了既有積極昂揚的思想內容,又有剛柔相濟的藝術風格的優秀作品。如辛棄疾〈水龍吟〉「楚天千里清秋」有「倩何人喚取,紅巾翠袖,搵英雄淚!」之句;而其〈摸魚兒〉「更能消幾番風雨」,通篇都是「以雄豪之氣驅使花間麗語」 ,「借花卉以發騷人墨客之豪,扥閨怨以寓放臣逐子之感」(劉克莊《跋劉叔安感秋八詞》)這些詞也都是稼軒豪放詞之「正體」,與「粗獷」一派,不可同日而語。 蘇軾嘗自評其書云:「端莊雜流麗,剛健含婀娜」(〈與子由論書〉),這句話反映了一代豪放宗師以多種藝術風格、藝術手法交相為用的自覺審美追求,也適足以用來形容稼軒豪放詞的風格特徵。 然則,「豪放詞」必有其獨特的審美條件,不然無法獨立成為一個風格獨具的審美範疇。以下就「豪放詞」之審美特質作一概略說明: 其一,「豪放詞」突破一般「傷春悲秋」的題材藩籬,廣泛注入時代、社會、人生等相關內容,進而擴大到「無意不可入,無事不可言」(劉熙載《藝概‧詞曲概》評蘇軾詞)的境地;由於情感的寫實性增加,舉凡家國之感、銅駝金谷之悲等一切重大的題材均可寫入詞中,無形中提高了詞品,一新天下人之耳目。 其二,「豪放詞」情感充沛,主觀色彩濃厚,詞人多採直抒胸臆的方式表達情感。即使寫景狀物,也把滿腔激情投射其上,使我「情」之多少,「與風雲而並驅」(劉勰《文心雕龍‧神思》);因此「豪放詞」中的人物形象顯得格外鮮明生動,而所創造的往往是頂天立地、神足氣旺的英雄豪傑形象,充滿強烈的藝術感染力。若再配合時代的風雲變幻,則一個不衫不屨的鐵血男兒幾乎由詞中大踏步而出,使人神魂飛越不已。 其三,「豪放詞」境界闊大。詞中常以悠悠蒼穹、無盡曠野、崇山峻嶺、落日長河、千里鐵騎等景物為背景;甚至視角可以延伸到萬里江山,包攬宇宙,涵蓋古往今來。在今昔對比、大小映襯中,詞境得以無限擴充,張力彌滿。 其四,「豪放詞」多用典故。如蘇軾「以詩為詞」首開風氣之先。其後辛稼軒更把「以學問為詞」、「以議論為詞」的精神發揮得淋漓盡致;他所摘取的典故來源遍及經、史、子、集,開前所未有之局面。但也因為典故的運用,才使「豪放詞」不致流於粗獷叫囂。 二、方法與過程 本論文的研究方法,主要仍以「文本」(Text)為分析中心,並以作者自身或朋輩之詩、文、詞相參證;在時代背景方面,則採用「歷史批評法」,以文獻探討方式,徵引史傳、文學載集等資料以為輔助說明。也就是將宏觀研究與微觀研究,歷時研究與共時研究結合起來,以期完整突顯稼軒豪放詞風在詞史上,及美學上的意義。以下針對論文的內容及綱目安排,作一扼要說明: 第二、三章是「知人論世」部分。重在探討稼軒所處時代背景,包括政治、經濟、軍事、文化等各層面,作一概略性描繪,以見出文章、世運、人心之間互動影響的情形;創作主體唯有與時代相結合,他的思想行為與創作才有真切之意義。 第四章為稼軒豪放詞風形成之主體因素探討。除了個人與生俱來的生命氣性外,他的家世、成長背景、南北地域文化的差異等,都是構成稼軒審美心胸及氣象格局的重要因素。同時本章也運用西方美學理論,對稼軒才命相敵之悲劇命運,及其崇高品格之「悲壯美」作一說明。 第五章為探討稼軒詞學觀及其藝術淵源。這是決定稼軒之所以為稼軒的關捩所在,也是詞人建立其豪放詞風的主要審美心理因素。由於稼軒未曾明白標舉自己的詞學觀及審美理念,故唯有從「夫子自道」的詩詞作品中歸納整理;並輔以朋輩往來酬贈等詩文為佐證。由於稼軒以詞為「陶寫之具」,情真語真,所以歸納出的理論與作品之間,並沒有扞格不入的現象。 第六章為探討稼軒豪放詞「風格」之美。歷來談稼軒豪放詞風的文章甚多,本論文則嘗試先對稼軒「不主一格」的豪放風格類型作一「美學」上的定義說明,然後舉例分析;以彰顯其豪放詞風,既有傳統儒家審美觀之影響,也有主體浪漫氣質的真實呈現,確實做到「人品」與「詞品」一致的境界。在分析過程中,並適度援引西方美學理論為說明依據。 第七章為探討稼軒詞的「語言形式」之美,針對稼軒詞之用典、以詩為詞、以文為詞、以賦為詞等較為突顯之藝術技巧作分析說明。清代詞評家況周頤以「才情富艷」推許稼軒。若用西方美學理論的說法,則稼軒詞的藝術造詣是「鏡」與「燈」的融合;亦即他一方面如「鏡」一般,忠實反映規模前賢之藝術技巧;一方面又如「燈」一般,靈明自得地發出自我燭照的藝術光華。這便是稼軒「一笑嫣然,轉盼萬花羞落」(〈瑞鶴仙〉)的獨到之詣。 第八章為探討稼軒詞「意象」之美。稼軒豪放詞意象豐富,不論人物形象,自然物象皆鮮明生動,詞評家喻之為「詞中之龍」(陳廷焯《白雨齋詞話》)、「弓刀遊俠」(譚獻《復堂詞話》)、「詞中之狂者」(王國維《人間詞話》)、「詞壇飛將軍」(楊希閔《詞軌》)等,皆由於他意象經營成功之故。 第九章說明「稼軒風」之成立,對當代及後世詞人之影響。如此方能呼應前章所述詞人造詣之精,並顯出其歷久彌新之藝術價值所在。 由於個人才疏學淺,在寫作過程中,時生力有未逮之感。所幸在 座師的耐心指導及鼓勵下,方得以發揮駑馬十駕之精神,克竟全功。本論文尚有許多疏漏舛誤之處,尚祈大雅方家不吝指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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